沿着山路往下滑的感觉,就像即将死去。像某个人的死亡,毫无理性可言,沿着山路往下滑,滑入恐怖的区域。像滑入高烧,或是跌入睡眠中的那个洞穴,你会从那样的睡眠中呜咽着醒来。那天我们越过了山丘,现在我们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——华盛顿州中部一个小镇的旅馆,离亚基马不太远。日全食——我们此行的目的——将在明天上午出现。
我躺在床上。我丈夫盖里在我身边读书。我躺在床上,看着墙上的一幅画。这幅画是一个细腻逼真、微笑的小丑脑袋,都是用蔬菜拼成的。它是那种你根本就不想看的画,但是,老天爷,你一旦看了就终身难忘。某种毫无品味的命运将它强加到你头上;然后它变成了你内在的复合垃圾的一部分,无论走到哪里,都如影随形。我写作时,日全食已过去了两年。在这两年,我想我忘掉了很多应该记住的事情,但是,我却没有忘记这幅小丑绘画,和它为这家老旅馆带来的疯狂氛围。小丑是个光头。事实上,他是戴着涂成白色的小丑特有的胶皮紧头套;头套覆盖了头颅的顶部,头颅是一只圆白菜,头发是一把小胡萝卜。他白色的小丑妆容下,那圆白菜头颅里,是小小的、微笑着的人的眼睛。这个小丑的眼神,就像伦勃朗在他某些自画像里的眼神:生动、明了、深邃、怜爱。眼睛周围那些皱纹阴影是四季豆。眉毛是香菜。两只耳朵是大豆。他那薄薄的欢笑的嘴唇是红辣椒;他的双唇间,是两排湿润的人的牙齿,他的舌头看起来也像是真的。这幅小丑画像镶在镀金边的玻璃相框里。
为了能看到日全食,那天我们从所居住的华盛顿州海岸,往内陆开了五个小时的车。穿过喀斯喀特山脉时,雪崩挡住了我们的去路。
滑坡的雪块堵住了道路,交通瘫痪了。那天早上的雪崩有没有掩埋汽车?我们无从得知。这条高速公路是冬天越过山里的唯一通道。我们等待的时候,高速公路的工程队在雪中挖出了一条路。他们用四英尺长、两英尺宽的木板和成堆的胶合板,在雪堆中支起了一条单向的、有顶的隧道。我们开过这个雪中通道,继续开了几千英尺,进入华盛顿中部和宽阔的亚基马山谷。对这里,我们一无所知,只知道是一片果园。海拔下降,冰雪消失了,我们的耳朵发涨,树木也不同了,树上是珍奇的鸟类。我天真地看着风景,像傻瓜一样,像深水中潜游的潜水员,全然不知他的氧气快要用完了。
旅馆大堂是一个阴暗空寂的房间,狭窄得像个走廊,似乎很不通风。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候,旅馆经理消失在楼上,他去我们房间里不知做什么了。我们旁边的椅子塞得满满当当,上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、浅金色头发的女人,她穿着黑色丝裙,戴着一串珍珠项链。长长的双腿交叠着,她用拳头支着脑袋。昏暗的房间尽头,是六个穿衬衫的秃顶老头儿,他们背对我们,围着一台很吵的电视机。其中两个好像睡着了。他们都喝醉了。六号!电视上的人喊着:六号!
宽阔的大堂桌子上,有一只十加仑的养鱼池,点着灯,冒着泡泡,里面有一条大鱼,这条鱼在水中上下游曳。对面长长的墙上,一只活泼的金丝雀在笼中歌唱。笼子下面的地毯上散落着小米粒,还有一个精致的儿童沙桶和小沙锹。
闹钟上到了六点。我躺在床上,想起在楼下一本工程杂志上读到的文章。这篇文章是关于掘金矿的。
在南非,在印度,在南达科他州,金矿如此深入地掘进地壳,以至于矿内非常热。金矿的石壁灼烧着矿工的手。公司不得不在金矿中装上空调,如果空调坏了,矿工们就会死亡。矿井中的电梯运行得非常缓慢,降落,上升,否则矿工的耳膜就会在头颅中迸裂。当矿工回到地面时,脸色就像死人一样苍白。
第二天清晨,我们退房,离开了旅馆。那是1979年2月26日,星期一。我们将开出小镇,找到一个小山包,观看日全食,然后再开车翻越山峰,回到我们海岸边的家。这儿的一切如此熟悉,我们如此适应,退房时如此顺手、如此专业!我已经忘记了小丑微笑的脑袋和旅馆大堂,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一样。盖里发动了车,我们就出发了,就像我们此前的无数次探险一样。
天刚亮时,我们找到了一条出镇的公路,开进了陌生的乡村地带。借着渐明的曙光,我们能看见天上的白云,层层翻卷。不久后,升起的太阳会在日食之前驱散这些云朵。我们开着车随意转悠,直到抵达一片没有篱笆的山坡。我们把车停在路边,裹上暖和的衣服,爬上了那座山坡。
* * *
这座小山高五百英尺。山坡上遍是严冬时死去的枯草,高可及膝。我们爬上去休息,在冷风中依然汗流浃背;我们经过了一群一群的人们,他们正在安装望远镜、试用照相机。山顶直指天空。我们裹紧围巾,环视四周。
我们的东面有一座类似的山。两座山之间是深深的谷底,十三号公路往南通向谷底。这就是亚基马山谷,我以前从没见过。它名不虚传,非常漂亮,就像任何一条有植被的山谷一样。它向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,遥远的梦中的山谷,香格里拉。低处平缓的山坡上都是果园。果园之间,点缀着村镇、公路、耕地和休耕地。山谷间流过一条闪亮的小河,河中又延伸出精心修整的灌溉沟渠,眼下都已封冻。距离使得眼中的风景看起来有些模糊,泛着蓝色,整个山谷看起来厚厚的一层,或是天空下的沉积物。我们身后是更广袤的天空,因距离遥远而变蓝的空旷低地,以及亚当斯山。亚当斯山是一座巨大的积雪覆盖的火山山丘,山顶很平坦,景致如四周一般美丽。
现在,太阳升起来了。我们还看不到太阳,但云层后的天空已经泛黄,而且,山坡上的果园亮起来了。更多人在高速公路附近停车,爬上山来。这就是美国西部。我们这些粗砺的个人主义者都戴着针织帽,穿着蓝色的尼龙外套。人们爬上附近的山丘,在干枯的草丛间安营扎寨。看起来好像世界末日,我们聚集在山顶,为世界祈祷。好像我们从宇宙飞船中爬出来,准备袭击下面的山谷。又像清晨时我们散布在山顶,用处女献祭,祈雨,围成一圈竖立的石柱。没有避风之处。枯草拍打着我们的腿。
我们之上的天空是一种毫无光泽的黄色。西面的天空是蓝色的。这时,太阳已经驱散了云层。我们在吹拂的草丛中留下粗糙的影子,太冷了,我们甩着胳膊。太阳四周的天空明净无色。没什么可看的。
一切开始得毫无征兆。奇怪,这么大肆宣扬的公共事件,居然没有发令枪,没有序曲,没有解说员。我当时应该知道,它超出了我能理解的程度。毫不停顿,没有开场白,像天体运行的轨道那样沉默,一块太阳消失了。我们透过焊工的护目镜看见了这个场面。一块太阳消失了,消失的那块地方,我们看见了天空。
我1970年看过一次日偏食。日偏食挺有意思的。但它和日全食几乎没有可比性。如果以关系的深度比喻的话,看见日偏食,只不过是亲吻一个男人;而看见日全食,相当于和他结婚。或者说,看见日偏食,是驾驶一架飞机,而看见日全食,是从飞机上掉下来。尽管一种经验先于另一种经验,但它并没有让你为后者做好准备。日偏食的时候,天空并不会变黑,即使是太阳的94%都被遮盖。太阳也没有变黑,从护目镜看去没有颜色,非常奇怪。我们都曾经见过空中的一道银光;我们也曾在白天见过一弯新月。但是,日偏食的时候,空气确实变冷,就像有人站在你和火之间。黑鸟也确实飞回巢中。我曾经见过日偏食,眼前不过是另外一场日偏食而已。
你在日食时看到的,和你已知的完全不同。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,对天文学所知甚少,给我们一支电筒、一只柚子、两只橘子,再给我们十五年时间,我们也还是搞不明白,换夏令时的时候应该把钟表往哪个方向拨。通常,要防止我们被自己的知识所蒙蔽,多少还是要一点窍门的。但是,在日食中,这很容易。你所看见的,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激进理论都更有说服力。
你可能读到过,月亮和日食有点关系。我还没看见月亮。你看不见月亮。靠近太阳的地方,根本什么都看不见,就像你白天看不见星星一样。你眼前看见的,是太阳在经历不同的阶段。它变得越来越窄,就像残月。此外,就像月亮平常一样,它也是在天空中独自航行。天空当然是背景。天空并没有吃掉太阳,它远远在太阳背后。太阳只是一块一块被削掉;渐渐地,你看见的太阳越来越少,天空越来越多。
天空的蓝色不断加深,但是并不黑暗。太阳是很宽的一道月牙,像一块橘子皮。清风拂过,平稳地吹过山坡。高速公路那边,东部的山峦变得暗淡而清晰。山谷南面的村镇和果园慢慢消失在蓝光之中。只有细细的河流上留着一线阳光。
现在西面的天空变成了靛青色,一种从未见过的颜色。深色的天空一般都会失去一些彩色。但这是一种饱和的、深色的靛青色,在高高的空中。直插入那个仙境般的天空的,是亚当斯山,山顶都是霞光。这道霞光,是日落时的红色光芒,当山谷和平台都已黯淡之后,它依然长久地照耀着雪山。看亚当斯山。我说,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神智清醒的时刻。
我回头看太阳。太阳在渐渐消失。太阳正在消失,而全世界都不对了。草丛不对了,它们都是铂金色的。它们的茎、尖和草叶的每一个细节,都没有了光亮,像艺术摄影家的铂金照片一样,有一种人造的独特况味。这种色彩是地球上从未见过的。色调是金属般的,效果是磨砂的。山坡就像一张19世纪的染色照片,只是色彩已经褪去。你在照片上看见的所有人,尽管他们的脸十分清晰细致,事实上都已经死去。天空是海军蓝的。我的手是银色的。风过之处,远处山上的草焕发出精致的金属色泽。我在观看一场中世纪拍摄的褪色电影,出于某种错误,我站在这部电影中。我站在一部中世纪拍摄的关于山坡杂草的电影中。我想念我的世纪、我认识的人,和白日里真正的光明。
我看着盖里。他在电影里。一切都失落了。他是一张铂金照片,一位死去的艺术家版本的生命。在他头顶,我看见黑夜的黑暗和白天的色彩混杂在一起。我正在失去理智,我的眼睛在步步退却,就像星系朝着太空的边缘退却。盖里在光年之外,在黑暗的中心,从望远镜错误的那头,向我做着手势。他微笑着,似乎是看见了我,眼睛周围细碎的皱纹牵动着。他的样子,既熟悉又古怪,是我从久远以前,从死亡的那一边就记得的:是的,这是他以前的样子,当我们活着的时候。那时轮到我们这一代人活着。我听不见他说什么,风太大。在他身后,太阳在慢慢消失。我们都开始沿着时间的斜道往下滑。刚开始很愉快,后来已经无法停止了。盖里向着太空滑行而去,一边移动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吸引我的注意力,沿着离别的长长的隧道飞翔而去。他脸上的皮肤动起来就像一层薄薄的镀铜,随时会剥离。
我们脚下的草是野麦。这就是曾经在幼发拉底河谷——当时我们就叫它河——之上的扎格罗斯山脉中生长野生的单粒小麦。我记得,我们用石镰割草。我们在山坡上发现了这种野麦,我们在野麦旁边盖上棚屋,收割它们。当时他就是这个样子,就是那个人,移动着,生活着,吸引了我的注意力,风在吹,他身后的天空那样黯淡。上帝拯救了我们的生命。
所有的山上都有人在呐喊。月牙形的太阳旁边,有一片天空正在脱落。那是夜空的一个松松的圆圈,突然从背后照亮了。它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块突兀的黑色物体,一只扁平的盘子,几乎覆盖了太阳。呐喊就是这时爆发的。这一片天空,瞬间就像镜头盖一样遮盖了太阳。脑海里的舱口关上了。黑夜骤然降临,笼罩着大地和天空。夜空中有一小圈光明。太阳所在的那个空洞非常非常小。一小圈光明标记着它的所在。四周静寂无声。眼睛干涸了,血管流光了,肺也沉默了。世界不再存在。我们是世界上死去的人类,随着地球的转动而一圈一圈地公转、自转,镶嵌在星球的地壳中。我们的思维远隔千万光年,几乎忘怀一切。只有一件特殊的意志,才能将我们召回自己的肉身,我们在物质和时间中的位置。看起来,我们确实爱过我们的星球,爱过我们的生命,但我们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模样。我们误解了光。那不应出现在天空中的东西。黑色的天空中,有一圈光。一个很细的圆圈,一只古老、纤薄的银色婚戒,一只古老、磨损的戒指。那是天空中一只古老的婚戒,或者是一小块骨头。还有星星。满天繁星。
* * *
那时,离开这块地方的愿望最为强烈。我们看够了,走吧。手被灼烧得够了,为什么还要继续?但是两年过去了,黄金的价格又上涨了。我回到同一片被掩埋的冲击河床,再次去地层中搜寻。
我看见,那天早上,太阳在天空的背景下慢慢变小。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一个圆圈,突然剥离,变黑,后面被光照亮了;它从无到有,遮蔽了太阳。它看着不像月亮。它又大又黑 。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那是月亮,我有可能看一百次,也不会联想到月亮。(不过,如果我没有从阅读中知道它是月亮,如果像过去的大部分人那样,我只是抬起头来,看见了这个东西,那么,毫无疑问,我肯定不会多加考究,像840年巴伐利亚的路易斯皇帝一样,当场被活活吓死。)它看着也不像一条龙,尽管比月亮更像一些。它像一只镜头盖,或是锅盖。它就这样横空出世——黑黑的,平平的,滑动着,外面有一圈轮廓。
看见这个黑色物体,就像看见了蘑菇云。心脏停止了跳动。这一景象的意义,超越了它的魅力。它摧毁了意义本身。如果有天你朝外面望去,看见地平线上升起一片蘑菇云,你会马上知道你看见的是什么,尽管它很触目惊心,本质上却不值得谈论。奔跑着告诉别人,并没有用。它是如此重要,却又毫不重要。什么是重要?重要是对人而言的。没有了人,就不重要了。这是我想对你说的。
深渊之中,是心理学家警告过我们的暴力和恐怖。但是,如果你驾着这些怪兽往深处去,如果你随它们一直坠落到世界边缘,你会发现科学无法定位或命名的东西:基质、漂浮着其他物质的海洋、矩阵或以太,它赋予善以善的力量,赋予恶以恶的力量,而这统一的场域,是我们对彼此、对共同生命的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关怀。这是天赋。它不是习得的。
盖子合上之后,黑暗和静寂之下的世界,不是我们已知的世界。此事结束了。它所造成的破坏就在我们周围。躁动的头脑和心灵都静默了,几乎是冷漠的,全然脱离现实,虚弱,疲惫。山峦湮没、静寂了。天穹之上,有一个空空的圆圈,就像从某个遥远的灾难之后留下的火山口。
你看过日全食时拍下的太阳照片。照片上都是日冕。这些照片都是透过望远镜拍出来的。望远镜和照相机的镜头不能表达出视觉的广度和规模,就像语言无法描述内在经验的宽广和多样。镜头放大了那一景象,略去了情境,把它变成一张漂亮、明了的图片,就圣诞卡上的东西。我向你保证,如果你给任何牧羊人寄一张圣诞卡,上面印着一张三寸见方的照片——上帝的天使,上帝的荣光,还有很多天主——他们也不会害怕。信封中的东西可能更可怕。杂志上也刊登过比日冕更动人的照片。但是,我祈祷你永远不要看到比天空更可怕的东西。
你会看见整个世界包裹在黑暗之中;你看见一望无际的山地,和一道宽广、遥远、被黑暗笼罩的山谷;你看见镇上的灯光,一条河道,你的帽子和围巾模糊的一部分;你看见你丈夫的脸,像早期黑白电影中的影像一样;你看见黑色的天空和蓝色的天空蔓延在一起,里面有陌生的星辰,几乎看不见的云朵,而那里,一只小小的白环。这道环像雁群中的一只大雁那么小——如果你正好看见一群迁徙的大雁。它是可见的天空的三百六十分之一。如果你手里握着一只一角的硬币,伸直手臂,太阳的直径还不到硬币的一半。
从望远镜中看去,金牛星座中的蟹状星云像一只烟圈。它是一个处在爆炸过程中的星球。爆炸的亮光于1054年第一次抵达地球;当时它是超新星,非常亮,在白天也看得见。现在没有那么亮,但它仍然在爆炸过程之中。它以每天七千万英里的速度延伸着。透过望远镜观察一个每天延伸七千万英里的物体,非常有意思。它并无改变。它的大小并没有明显增加。
十五年前拍摄的蟹状星云的照片,和昨天拍摄的照片看起来似乎一模一样。有些地衣也是如此。植物学家测量过一些普通的地衣,两次之间间隔五十年,却没有发现这些地衣有任何生长。但这些地衣的细胞在分裂;它们是活着的。
那一小圈光亮就像这些东西一样——就像高高的天空中的地衣,就像四千二百光年以外一个完全静止的爆炸:它非常有意思,非常可爱,稀里糊涂地运转着,世上一切都与它完全无关。
世上一切都与它完全无关。太阳太小,太冷,太远,不能养活世界。白色的亮圈不够。它弱小无能。作为记忆,它一无是处;作为记忆,它不平衡、空洞、微不足道。
当你拼尽全力回忆某个人的脸,或者某个地方的样子,你脑海中就是这样一些模糊而可怕的景象。黑暗的,单薄的,全都是错误的。
白色的亮圈和饱满的黑色,使地球和天空看起来,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死人的记忆。我看见的,我站立的地方,全都是逝者的记忆向生者的世界投射的支离破碎的光亮。我们死在亚基马山顶,我们在永恒中完全孤独。空旷的空间雍塞了我们的眼睛和嘴;我们对一切都毫无所动。我们记错了我们活着的时光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我们记得天上有一圈圆圆的亮光;但只有轮廓。哦,然后果树枯萎了,大地封冻了,冰川从山谷中滑下,与村镇重叠。如果地球上曾经有过人类,谁也不知道。死去的人忘记了他们曾经爱过的人。死人和死人互相分离,记不起他们在光亮中爱过的脸庞和土地。他们似乎是站在黑暗的山顶上,俯视山下。
* * *
我们只教孩子一件事,如同人们教给我们的:醒来。我们教孩子要有活力,通过语言和行动参与星球表面的人类文化。作为成人,我们都很擅长醒来。我们的转换如此熟练,几乎忘记了这是我们学来的本事。但是,这就是我们每天经历上百次的转换,像那么多毫无意识的海豚一样,我们下潜、上浮,消失、重现。我们醒着的一半时间,我们睡着的所有时间,都生活在我们从不曾提及或回忆的隐秘、无用和没有知觉的水中。毫无用处,我说。毫无价值,我还要补充一下——直到某个人将他们的财富拉升到水面,以人们能够使用的方式,带进清醒的城市之中。
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到餐馆的。就像罗特克的诗,我徐徐苏醒。渐渐地,我差不多活过来了,而且已经开始遗忘。此时是上午九点。这是华盛顿州中部发生日食的日子,对所有人都是一次不错的探险。天空很明净;从北方吹来了凉爽的清风。
这家餐馆建在路边,有桌子,也有火车座。其他看日食的人也在那里。从我们的火车座,能够看见他们车上的加州牌照,或者华盛顿大学的停车许可证。餐馆里面,我们都在吃鸡蛋或者华夫饼;人们像看过棒球世界杯决赛一样,大声喧哗着,分享着热情。你看见了吗?你看见了吗?然后有人说了一句话,把我打得晕头转向。
一个大学生,穿蓝色外套,带着哈苏相机的男生,对我们说:你们看见那个白色的小圆圈了吗?看着就像一个救生圈。像天上有一个救生圈。
它确实像。这男孩说得不错。他是一只会走路的闹钟。我自己还没想起这个词。他能写下一个句子,而我不能。我抓住这个救生圈,骑着它升上了水面。我忍不住大笑。我曾经在幼发拉底河上目瞪口呆,我曾经死去、消失、哀悼过,满眼都是那个场景,如果你爬到那个高度,你看见的确实很像救生圈。回到这么聪明的人中间,是一件好事;脑中有世上所有的词汇供你使用,也是一件好事,这样意识就可以开始工作了。那些我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全都消逝了。意识——文化——有两个小工具,语法和辞典:一只精致的沙桶,和配套的沙锹。利用这些工具,我们为几大洲而叫嚣,折腾整个世界。利用这些工具,我们想拯救自己的生命。
在这个层面,餐馆的层面,还有几件事可以说。一个是关于早餐的老笑话。它永远不可能满足,大脑,永远不会。华莱士·史蒂文斯这样写,从长远来看,他是对的。人的大脑想求得永生,或者,如果不能永生,它想要一个充分的理由。大脑想让世界回报它的爱,或者它的觉知;它想了解整个世界,永恒,和上帝。但是,大脑的伙伴,只要两只鸡蛋就轻易地得到了满足。
亲爱的愚蠢的肉体,像一只西班牙猎犬那样容易满足。而且,令人难以置信的是,单纯的西班牙猎犬能将复杂的头脑引诱到食物之前。如果你拿出一只鸡蛋,骄傲的、在形而上层面雄心勃勃、不停思考的大脑就能安静下来,想起来真是太好笑了。
此外:当人的大脑在太空深处翻卷不休时,哀悼、恐惧或极乐时,日常的感官,无知或是愚蠢,就像世界爆炸时依然在打印着市场价格的电脑一样,仍在记录那渺小的数据,把它们输送到头颅中的仓库里。然后,在炒鸡蛋的安抚之下,大脑可以处理这些数据。餐馆是一间中途恢复站,是减压室。在那里,我又记起了几件事。
最深刻也最可怕的是:我说过我听见了呐喊声。(后来我读到,歇斯底里的呐喊,是对日全食的常见反应,即使他们事先知道日全食要出现。)当月亮的黑色形体从天空剥离、滚到太阳上的时候,山坡上的所有人,我想,也包括我自己,都叫起来了。但是,在那同时,还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,而我相信,是它促使我们大叫。
就在太阳消失前那一瞬间,我们看见一道黑影的墙壁朝我们飞速扑来。我们一看见它,它就已经在我们身上了,像霹雳一样。它隆隆地滚过山谷。它撞击着我们的小山,把我们撞昏过去了。那是月亮的巨大而疾速飘过的影子。我后来读到,这道影子移动的速度是每小时一千八百英里。语言根本无法描绘这样的速度——每小时一千八百英里。你看不见边际——你只能看见边缘。它以每小时一千八百英里的速度从你身上滚过,身后拖着黑暗,像拖着瘟疫。看见它,而且知道它是冲你而来,就像感到一剂麻药沿着你的胳膊直冲上来。如果脑子转得快,你可能还有时间想到,它马上就会冲到我头脑里了。你可以感觉到麻意从胳膊升上来;你能感觉到血液里那令人恐惧的、非人的速度。我们看见阴影的高墙正在逼近,在它扑上来之前大声叫喊。
这就是我们曾经读过许多,却从未体验过的宇宙:宇宙是一些以惊人地超速飞翔的松散球体组成的发条装置。什么东西能够这么快速运动而不摔坏,不像一辆失控的汽车那样从它的轨道中滑脱?
不到两分钟,太阳出现了,阴影后面拖着的边缘也飞快消失了。它从我们这座山飞速掠过,向东掠过平原,快得眼睛无法辨识;它扫过平原,一闪之间就落在了星球的边缘。它先是重重地挫伤了我们,现在它又滚滚而过。我们在亮光中眨了一眨眼。像天空中一个巨大的、阔步前进的神,探下身来,打了地球一个耳光。
喝第三杯咖啡时,我回想到另外一些事情,一些更加普通的事情。日全食出现的时候,天太黑了,下面高速公路上的司机打开了汽车上的前灯。我们能够看见,高速公路是一串灯。一辆接一辆车堵得水泄不通。此时是早上八点一刻,星期一的早上,人们开车进入亚基马,去上班。天亮之后一个小时,还是像晚上一样黑,像地狱一样怪异,显然意味着,要看清道路、开车去上班,人们必须开汽车前灯。四五辆车离开高速公路停了下来。其他的车,排成至少五公里的一条线,往城里开去。这条高速公路在两座山之间;他们不可能看得见日食。亚基马下一次出现日全食是2086年。说不定,2086年,雇主们会给他们的员工放假一个小时。
从这家餐厅,我们开回西海岸。穿过喀斯喀特山脉的高速公路畅通了。我们像老手一样越过高山。我们回到了这座星球的薄薄地壳上属于我们的地方;它还在。我们暂时自由地待在了家里。
那天早上六点,我们在旅馆退房之后,六个秃头男人坐在昏暗的大堂里的折叠椅上。电视开着。他们大部分都醒着。你有可能被自己的口水淹死,谁知道呢;你有可能在一个小旅馆中长眠不醒,白雪覆盖着山间道路的时候,一只包菜脑袋在看电视,看电视的时候,辣椒在微笑着,月亮越过太阳,一切都不曾改变,什么也不曾学到,因为你丢了你的沙桶和沙锹,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了。要是你重新浮起来,打开你的包裹,里面没有珍宝,却有一只野兽朝你扑来?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回来。绞车可能会缠住,脚手架断了,空调坏了。某一天,你往上一看,头灯的光亮下,你说不定会看见金丝雀在笼子里跪着。你去抓一串珍珠,说不定会摸到一条海鳗。你抖动你的绳索;为时太晚。
很显然,人们对这些危险都有所感觉,因为日全食结束后,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
太阳出现在圆圈旁边,像刺眼的珍珠一样,日食结束了。黑色的镜头盖又出现了,后面有亮光,然后滑走了。黄色的光线下,天空立刻变得湛蓝;黑色的盖子融化了,消失了。真实的世界开始了。我现在想起来了:我们都匆匆离去。一霎那间,我们再生了,又厌倦了。我们匆匆冲下山。我们找到了我们的车;我们看见其他人沿着山坡川流而下;我们加入高速公路上的车流,驾车而去。
我们一次也没有回头。那真是匆匆而去,而且很奇怪,因为我们离开那座山的时候,日偏食还没有结束——这个景象也够罕见的,仅仅是为了这个日偏食,我们说不定会开五个小时的车来看。但是,够了。人最终会离开光辉,如释重负。在神秘的深处,即使是荣耀的顶端,我们都会反弹而回,匆匆返归我们的家园。
—— 完 ——
题图:2015年3月20日,在挪威斯瓦尔巴德岛见到的日全食。来源:Getty/视觉中国。
安妮·迪拉德,作家、诗人、博物学者、语言大师。一九四五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,现居纽约。她是《哈泼斯》《大西洋月刊》等杂志的专栏写作者,著有《听客溪的朝圣》、《美国童年》、《现世》等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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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opyright 2016 by Annie Dillard. Reprinted with permission by Massie & McQuilkin as agents for the author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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